明朝年间,徽州有个商人,姓程名宰,字士贤,是渔村大姓,世代儒门,少时多读诗书。
徽州风俗,以商贾为第一生业,科第反着其次。
正德初年,程宰与兄长程案一同,携带数千金,到辽阳经商,贩卖人参、貂皮、东珠之类。
往来数年,经商失意,折了资本,剩得分文没有几个。
徽州人注重做商,凡是归家的,宗族朋友,妻妾家属,只看你获利重轻,利多者,敬爱有加;利少者,轻薄鄙笑。
程宰两弟兄因折了本钱,归来怕受人耻笑,无面见家中父老,不思量归乡。
有一个徽州大商,在辽阳开着大铺子,程宰兄弟因熟知账目出入,有盘算利润的本事,他兄弟自无本钱,就做起了专管账目。
兄弟两人租赁一处歇宿,此处一带两间,兄弟各住一间,中间隔有一面墙壁,勉强度日。
一年秋间,天气早寒,晚间风雨暴作,两兄弟各自歇在房中,拥被在床,只因寒气逼人,程宰翻来覆去,不能入睡,不觉思起家乡来,自想如此凄凉,连声叹气。
忽然,室内豁然明朗,照耀如昼,室中器物皆能看见,程宰心中疑惑,又有异香扑鼻,氤氲满室,顿然和暖,犹如江南气候。
程宰惊愕,走出外边,看是如何,披衣在身,走到门口,开门出看,只见外边阴黑寒冷,不能抵挡,慌忙奔回,把门关上,又是先前光景,满室明朗,别是一般境界。
程宰心中慌怕,不敢乱动,在床上高声大叫,与哥哥程案仅隔一层墙壁,随你喊破了喉咙,未得答应一声。
程宰没有奈何,只得上床用被子将头盖住,图个眼睛不见,他心里明白,耳朵听得出来,远远的有车马之声,空中管弦音乐迭奏,自东南方而来,须臾之间,进入房中。
程宰轻放被角,偷眼一看,只见三个美妇人,朱颜绿鬓,冠帔盛饰,像图画上后妃一般,浑身金翠珠玉,光彩夺目,容色风度,个个如天上神仙,年纪多有二十岁光景,前后侍女无数,韶丽非常自分行列。
各位看官,这一多大空房,怎能容得这几百人?列位曾见《维摩经》上说过?维摩居士只有方丈之室,能容得十万八千狮子落坐,无非是法术神通。
今程宰室内光明无尽,譬如一面镜子,内中也无尽物像了。
且说,那三个美人中有一个更齐整的,走到程宰床边,抚摸一下披在程宰身上的被子,莺声燕语,微微说道:"果然睡了么?吾非是有害之人,因与郎君有夙缘,特来相就,不必见疑。"
程宰听罢,心里想道:"这等光景,不是神仙,就是鬼怪,我不起来,岂能躲得过?他既说有夙缘,且起来见他,看他怎么?"
便起身走下卧床,跪倒在地,说道:"程宰不知神仙下凡,有失迎接,罪该万死。"
美人轻轻用玉手将其搀起,面面相对而坐,说道:"今夕之会,数非偶然,不必疑虑。"
命侍女摆下珍酒美肴,美人取杯进酒,程宰不善饮酌,推辞不喝,美人笑道:"郎君怕醉么?此乃非人间所酝,多饮无妨。"
亲手敬起,程宰执意不过,只得喝下,那酒香味甘芳,爽滑清冽,程宰觉得好吃,一饮而尽,三美人皆陪饮之。
程宰越吃越清爽,略无醉意,侍女们八音齐奏,音调清和,有超凡遗世之响。
酒毕,左右二美人起身,说道:"今夜已深,郎君与夫人可以就寝矣。"
便向中间美人告别而去,侍女随散,面前百具,霎时不见,当下,只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,挽着程宰道:"众人已散,我与郎解衣睡罢。"
程宰自想道:"我床上布衾草褥,怎么好与美人同睡?"
举眼一看,只见床褥全新,皆换过一般,程宰早已神魂飞越,不知如何是好,便解衣登床。
美人脱去里衣,肌肤莹洁,滑若凝脂,与程宰侧身相就。
美人自爱程宰,枕上对他说道:"我非花月之妖,行走鬼怪,惹人憎恶之类,郎君勿疑,不可漏泄风声,若有患难之处,可出小力周全,即亲兄也切勿告知,望能守吾戒,若有泄漏一言,便大祸临身,吾也救不了你,慎之!慎之!"
程宰忙合掌起誓,说道:"某本凡贱,受神仙厚德,铭记在心,倘违所言,九死无悔!"
誓毕,美人大喜,用手来勾住程宰之颈,说道:"我不是仙人,实为海中之神,与郎君有夙缘甚久,故来相见。"语话缠绵,恩爱万状。
不觉鸡晓二次,美人揽衣起身,说道:"吾今去了,夜当再来,郎君自爱。"
说罢,又见昨夜另两个美人与众侍女,齐到床前,侍奉前后。
美人牵着程宰之手,再叮咛不可泄漏,徘徊眷恋再三而去,众女簇拥随行。
程宰下床,如痴似呆,依恋不舍,转眼间,室中寂然,一无所见,再看房内,房屋摆放,床铺如旧。
程宰恍然说道:"莫非做梦?"定睛一想,想那饮食笑语,盟誓之言,历历有据,绝非是梦寐之境。
顷刻天明,程宰思量道:"到哥哥房中去看,看他有听得到甚么?"
他来到隔壁,哥哥程案正在起床,看见程宰,大惊道:"你今日面容神采异常,是何缘故?"
程宰心里想道:"莫非有些甚么异样,惹他疑心?"
虚假说道:"我与兄,落魄在此,归家无期,昨夜暴冷,愁苦不得,一夜不曾合眼,却说我神采异常?"
程案道:"我也苦冷,想着家乡,通夜听不到你房中一丝声响"
程宰晓得哥哥不曾听见昨夜之事,心中放下。
兄弟二人来到铺里,铺中人见了程宰,没一个不吃惊道:"今日程宰哥,这等光彩?"
程宰只做不晓得,不来接口,心里却暗暗快乐。
时间飞快,刚入傍晚,程宰就回到下处,把门紧闭,静等消息。
街鼓初响,房内忽然明亮,又现昨夜光景,程宰见那美人已到面前,侍女只有数人,仪从稀少,连那陪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。
美人见程宰,笑道:"郎君果然有心如此,始终如一。"
命侍女又设下酒宴,比昨日亲熟许多,而后,撤席就寝,侍女俱散。
是夜,两人好合,依旧鸡鸣两度,美人起来而去。
此后,人定即来,鸡鸣即去,率以为常,天天如此,兄房虽隔层壁,听闻不见,不知是何法术。
程宰心中想要甚么,即刻有之,极其神速。
一日,偶思闽中荔枝,即刻就有了带叶的百颗,颜色新鲜,美味绝佳;又到说道江南杨梅时,忽有杨梅一枝,坠于面前,甘美异常。
又一夕,谈及鹦鹉,程宰道:"闻说有白的,不曾见过。"才说罢,便有几只鹦鹉飞来,白的、五色尽有,更会诵经、歌赋。
一日,程宰在市上见大商有宝石二颗来卖,名为硬红,色若桃花,大似拇指,索价百金,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,美人笑道:"郎君如此眼光浅,我叫你看看。"
美人说罢,异宝满室:珊瑚有高丈余,明珠有如鸡卵,光艳夺目,程宰目不暇接。
程宰想起旧事,把往年贸折数千金,流落于此,如实告知,美人笑道:"正在欢会,来说俗事,虽是郎君本业,不能怪你。"
美人指着金银宝物,说道:"此是他物,不能已有,若取他来,反要生祸。我岂忍误伤你!若要金银,你可自去经营,吾当指点路径,暗暗助你,这便是了。"
程宰道:"这样甚好。"
时间己到初夏,有商人贩药材到辽东,诸药多卖尽,唯独黄柏、大黄两味药卖不去,各剩千斤,此药是贱物,所值不多,药商见无人买,只思量赶快卖去。
美人对程宰说道:"你可去买了他所剩两味药,有大利在里头。"
程宰去问了价钱,那药商巴不得脱手。
程宰将身边积攒的银子十来两,尽数买了过来,搬到下处,哥哥程案看见偌多成堆的东西,十多两银子买的草药,大骂道:"你敢是疯了!将有用的银子,置办无用的东西,看你几时脱手? "
谁知,不多日,辽东疫情盛作,各铺二药卖缺,一时价贵,程宰闻了好价,卖了罄尽,共得五百余两。
哥哥程案不知原由,只说兄弟偶遇造化,程宰自有主意,没有说破。
又过几日,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,途中遭雨淋湿,多发有斑点,没有一匹是完好的,荆商痛哭,惟恐卖不去,只要价钱将就,便可成交。
美人又对程宰说道:"这个又该做了。"
程宰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,买下五百匹彩缎,荆商大喜而去。
程案见了,又说道:"我说你福薄,前日,无意得了以外之财,今日又要乱来,彩缎全靠颜色,而今这些全有斑点,那个要他?这五百两银子,犹如抛入水中!"众人得知此事,也有笑他的。
谁知,自然生巧,程宰顿放彩缎,不到一个月,江西宁王(宸濠)造反,杀了巡抚孙公、副使许公,谋取顺流而下,破安庆,取南京,夺取宝位,东南震动。
朝廷急调辽兵南讨,飞檄到来,急如星火,军中戎装旗帜之类,多要整齐,限在顷刻,一时之间,那里凑齐这么多缎匹,价钱顿时飞贵,好歹不论,程宰所买的斑点彩缎,尽得了三倍价钱,除去本钱,足足赚了千金。
到了秋间,又有苏州商人贩布到辽阳,陆续卖去,剩下粗些的,还有六千多匹,忽有家信,说母亲死了,急要奔丧回去。
美人又对程宰说道:"这件事又该做了。"
程宰两番得利,心知灵验,急忙去寻价,那苏商原得利已多,而今只是剩余的,归家心急,只要一齐卖了,按原价也罢,程宰用千金将六千多匹粗布买了回来。
谁知,明年三月,武宗皇帝驾崩,天下人多要穿戴国丧,辽东此地不产布,人人要穿白衣,一时那里讨得布来?程宰拥有的粗布,一匹竟卖得七八两银子,六千匹又得三四千两。
四五年间,逢着便做,得利非常,展转赚得银子六七万两。
且说,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,谣言四起,议论不一,有说在南京登基,有的说兵已过两淮,有的说兵过临清到了德州,不知那句真假。
程宰思乡心切,坐食难安,私下问美人道:"那反叛的到底如何?"
美人微笑道:"真天子正在湖、湘之间,与他甚么相干!宁王自要讨死,不日就擒,不足为虑!"
过了月余,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获,押解到京。
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、湘,怕江南又有战事,再问美人今后详情,美人说道:"不妨,国家有天下太平之福。"
后来,嘉靖自湖广兴藩,入继大统,海内安宁。
来来往往,美人与程宰已有七载,情意绵绵,犹如一日,程宰囊中丰富,未免思念故乡起来。
一天夜里,程宰对美人说道:"吾离家已有二十载,因本钱耗尽,不得回去,今蒙你助,囊资丰饶,意欲与家兄归乡,便当即来,不过一年之期,不知可否?"
美人听罢,不觉伤感,说道:"数年之好,止于此乎,郎君自爱,我已不能伏侍左右矣。"悲不自胜。
程宰大骇道:"吾是暂回,必当速归,岂敢有望辜负情意? "
美人哭道:"大数当尽,彼此不能做主,郎君既说此言,便是数当已到了。"
话未说完,先前初到的另外二美人,及诸侍女,一时皆集。
音乐奏起,盛设酒筵,酌酒相劝,追叙往时数年情爱,哽咽难胜,程宰说到动情处,嚎啕大哭,自悔失言,不能相舍。
诸女前来催道:"大数已终,法驾齐备,速请夫人登途。"
美人牵着程宰之手,垂泪吩咐道:"你有三大难,今将近到,时自警省,期至时,吾自来相救,过了三难,终身吉利,寿至九九,吾在蓬莱三岛,等你到来,再续前缘。你要自居清净,力行善事,吾与你虽隔遥远,你的举动吾必晓得,如做了歹事,以致堕落,犯了天条,吾也无可周全,勉之!勉之!"
美人叮咛了,再叮咛,程宰恭请答应,潸然落泪。
美人回头顾盼了几番,方才寂然消失不见。
程宰不胜哀痛,遥望空中号哭起来,发得出声,哥哥程案隔房听见,不像先前随你翻天覆地,总是不知。
程案闻得兄弟哭声,来问缘故,程宰哄骗道:"不过是在思念家乡。"
程宰嘴里虽说,但还是凄咽,程案道:"一向流落,归去不得,今手头饶裕,要归不难,为何反悲切起来?从来不曾见你如此,想必有伤心之事,休得瞒我!"
程宰见被哥哥说破,晓得隐瞒不住,只得把早年夜遇与美人,以及生意皆出自美人之助,从头至尾述说了一遍。
程案惊叹不已,望空叩拜,二日又与众人说了,顿时之间,辽阳城都知道程士贤奇遇海神的事件来。
程宰终日不乐,与哥哥商量南归。
其时,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,程宰有好几年不曾相见,想道:"今番归家,不知几时才能回到北边,趁此顺便去走一遭,看一看叔叔。"
先托付哥哥监押行李资囊,从潞河坐船而下,定好在沿途等他。
程宰自己雇了个牲口,由京师出居庸关,来到大同,见了叔父,骨肉相聚,未免多留几天,不能动身。
晚上,程宰梦见美人前来催促,说道:"祸事已到,还不快走!"
程宰记得美人临别之言,慌忙向叔父告别,叔父又挽留他饯别,直到将晚时,才出大同城门。
天时已黑,程宰想着晚间行走不成多少路,不如就在城外安宿一晚,明日再行。
睡到三鼓,梦中美人又来催促,说道:"快走!快走!大难就到,略迟就走脱不了!"
程宰当即惊醒,不管早晚,骑了牲口慌忙赶有四五里路,忽然,听到后面喊声连天,回头看那城外,火光影天,照耀如昼。
原来,大同兵变,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,军士鼓噪,杀了贾鉴,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,方得平静。
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,要行正法,正差人出来擒拿,军士又重新躁动起来,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,占据大同,谋反朝廷。
叛兵内外搜寻壮丁,胁迫叛逆,故此点了火把出城,凡是饭店经商,尽被拘去,收在伙内,无一得脱。
当时,程宰若迟了些,也一定捉拿而去,此是海神救了第一遭大难。
程宰得脱,星夜兼程来到居庸关,夜宿关外,又梦见美人来催促,说道:"趁早过关,略迟一步,就有牢狱之灾。"
程宰又惊将起来,店内同宿的,多不曾起身,唯独他一个急到关前,挨门过关。
行得数里,忽有宣府军门行书到来,因大同叛乱,恐有奸细混入京师,凡是从大同来进关者,不是公差吏人,或有官文在身者,尽收监内,盘审明白,方准释放。
时夜与程宰同宿的那些人,多被留在狱中,长有半年方才放出来,有的染了病疫,竟死在狱中。
程宰在文书未到之前,先行走脱,灾难无事,避免了六七个月的监牢,此是海神救他的第二遭大难。
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,见了哥哥,将途中遇难,梦中报信得以逃脱,述说了一遍,两人感念不已。
一路无话,两人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。
忽然,黑云密布,狂风大作,双桅折断,一舟飘零。
正在危急之中,程宰忽闻异香满船,风势顿息,黑雾四散。
遥望空中,有彩云一片,云中显现出美人模样来,上半身毫发分明,下半身霞光拥蔽。
程宰知是海神又来救他,况且别过多时,不能厮见,悲感之极,涕泗交下,对着云中磕拜,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,良久方去。
此是海神来救他的第三遭大难。
自此以后,不再有了大难,平安无事了。
后来,程宰年过六十,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,容颜像只有四十来岁,可见必是遇着异人无疑。
再后来听说,程宰依照美人蓬莱三岛之约,前去相会,而后,再没有人遇见过他,说是走了登仙之路。
殊不知,程宰只无过是个经商俗人,有缘得此奇遇,说来也不信,但着实这也是有的。
摘自《二刻拍案惊奇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