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母淫乱放荡,葛薇龙毅然投奔——张爱玲作品赏读《第一炉香》3

前面两回我们讲到,上海女生葛薇龙瞒着父母去找早已跟家庭决裂的姑母梁太太,似乎是要跟姑母借钱,但具体为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。

梁太太对登门的薇龙相当无礼,葛薇龙进退两难十分尴尬,但毕竟有求于人,只好忍气吞声。她先是看到听到了姑母家两个大姐:睇睇和睨儿的谈话,就知道姑母家的生活作风十分淫乱不堪,这座半山豪宅里的下人也轻浮势力, 觉得“平白搅在浑水里, 女孩子家, 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”。但她来都来了,还是决定把要求跟姑母提出来,她要是不答应,没准还是自己的幸运。

她在客厅等着的功夫,又听到姑母大发脾气,原来是睇睇出门陪乔家十三少爷的亲爹——乔诚爵士,导致梁太太一心勾引的乔诚爵士不再上门,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,怎么能不闹?这里,已经暗示了梁太太利用年轻女孩子做诱饵勾引男人的手段。

睨儿把薇龙叫到一间书房,姑母把蒲扇盖在脸上,好像睡着了。

薇龙踟蹰着脚,正待走开,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:“你坐!”以后她就不言语了,好像等着对方发言。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:“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,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。我这都是实话:两年前,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,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,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。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,我爸爸的一点积蓄,实在维持不下去了。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,想想还是回上海。可是我自己盘算着,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,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,回上海,换学堂,又要吃亏一年。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,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,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。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,连父母面前也没讲;讲也是白讲,徒然使他们发愁。我想来想去,还是来找姑妈设法。”

薇龙刚想踮着脚离开,梁太太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:你坐!这个“迸”字怎么理解?从牙缝里迸出来的,不是热情,梁太太是很会拿捏分寸把握火候的,面对葛薇龙她是主动的一方。

薇龙低三下气地说,两年前,听说上海要打仗了,她们一家老小避难来到香港,她进了南英中学,现在香港的物价越来越高,家里的积蓄已经维持不下去了,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下来了,就决定回去。回去耽误一年时间,因此呢她自己不想,想一个人在香港接着求学。但是学费生活费都没有着落,跟父母说只能让他们徒增烦恼,只好找姑母设法。

看到这我们就知道了,哦,葛薇龙是来找姑母梁太太借钱上学的。换位思考一下,如果你是葛薇龙,你有一个有钱但名声不好的姑母,你的父亲早跟她闹翻了,你会为了学费上门去求她借钱吗?

我觉得葛薇龙上门借钱也可以理解,了解张爱玲经历的读者,一定知道她因港战退学回上海,也进了大学,但早先跟父亲闹翻,后来也是因为没有学费经济上实在困难,只好再次退学,卖文为生。葛薇龙家里不能供给她在香港念书的费用,恐怕回了上海,能不能把书念完也是个未知数。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,不甘心因为没钱中断了学业。但是,她能想到上姑母家借钱,也很有主见和勇气。

那么,出身破落中产之家的葛薇龙,来到香港,听说了姑母的那些传闻的时候,有什么想法呢?她站到姑母半山豪宅的走廊四处张望的时候,会不会对富有的上流社会生活产生向往呢?她想继续念书,当然,她是上进的,但是,也要看到,她想念书,是因为不甘心社会阶层的再一次坠落,她宁愿冒着被蔑视被羞辱的危险,也要去求名声不好姑母借钱,即使发现了姑母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,姑母的时候非常淫乱放荡,她还是要提出她的要求,就是希望能拼出一条路,往上走。我觉得,葛薇龙一开始就不是天真单纯的小白花。

梁太太一双纤手,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,有些太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,在她脸上跟着转。她道:“小姐,你处处都想到了,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。我就是愿意帮忙,也不能帮你的忙;让你爸爸知道了,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。我是你家什么人?——自甘下贱,败坏门风,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,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,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。吓!越是破落户,越是茅厕里的砖头,又臭又硬。你生晚了,没赶上热闹,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!”

葛薇龙的要求提出来,梁太太就说她谁都想到了,就是不为自己着想。她详细说出了跟兄弟反目的原因:当初她坚决地嫁给富商做小老婆,被兄弟责骂丢人现眼。梁太太今天心情非常不好,一来是一大早她就被乔家十三少爷的假约会给耍了,约会不成扫兴而归,又发现自己手底下的诱饵睇睇不听她的摆布坏了她的好事,二来呢,更重要的原因,是发泄当年哥哥对她“自甘下贱”这一道德谴责的怨气。

薇龙道:“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,再劝也改不了。说话又不知轻重,难怪姑妈生气。可是事隔多年,姑妈是宽宏大量的,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?”梁太太道:“我就是小性儿!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!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!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,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,拂过她的嘴边,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,振振欲飞。

葛薇龙这时回话也很有技巧,她不去做价值观上的判断和争论,把姑母跟父亲矛盾的根源,归结为爸爸的书呆子脾气,还给梁太太戴了顶高帽,说她宽宏大量,不会跟自己计较。梁太太不吃她这一套,说,我就是小心眼!就是忘不了他从前的那些话!梁太太的脾气就是有钱人性的那种。

薇龙陪笑道:“姑妈忘不了,我也忘不了,爸爸当初做了口舌上的罪过,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。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,我就是您的孩子,以后慢慢的报答您!”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,撕了又撕。薇龙猛然省悟到,她把那扇子挡着脸,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自己呢!不由得红了脸。

薇龙陪笑说,姑妈忘不了,我也忘不了。你看看这反应速度,葛薇龙能顺着姑母的话去说,这就是本事。她请姑母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,以后就是姑母的孩子,慢慢报答她。梁太太不说话,葛薇龙看着姑妈把蒲扇盖在脸上,一边转动扇柄一边撕,猛然省悟到,姑妈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自己呢!姑妈透着扇子的缝看薇龙,她在想什么?是觉得这个侄女很聪明很机智吗?不是的。看完全书我们就能知道,姑母在审视她的这张脸。她的诱饵睇睇不能再用了,可巧儿马上又来了一个。

梁太太的手一低,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,问道:“你打算住读?”薇龙道:“我家里搬走了,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。我打听过了,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。”梁太太道:“倒不是贵不贵的话。你跟着我住,我身边多个人,陪着我说说话也好,横竖家里有汽车,每天送你上学,也没有什么不便。”薇龙顿了一顿方道:“那是再好也没有了!”

梁太太用扇子敲着下巴颏,问薇龙是不是打算住校。薇龙说,现在只好住校,并不比走读贵很多。梁太太说,不是钱的事儿,薇龙跟她住,她也有个伴儿,而且家里有汽车接送,也方便。薇龙顿了一顿说,那再好也没有了!她为什么要顿一顿?因为她早知道了姑母的作风不好,她一个女孩子家住在这环境里,肯定会招来一些风言风语,但是,她还是觉得机会难得,姑母愿意资助她上学,当然她的目的达到了。那么。梁太太为什么又态度大变呢?睇睇的角色急需有人顶替,梁太太一番审视,觉得薇龙的颜值不错,在社交圈是可造之材,发泄完怨气,就让她留下了。

梁太太道:“只是一件,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?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。”薇龙道:“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,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。”梁太太格格笑道:“好罢!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。可别圆不了谎!”薇龙正在分辩说不打算扯谎,梁太太却岔开问道:“你会弹钢琴么?”薇龙道:“学了两三年;可是手笨,弹得不好。”梁太太道:“倒也不必怎样高明,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,人人爱唱的,能够伴奏就行了。英国的大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,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。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,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。他不知道,就是你将来出了阁,这点应酬功夫也少不了的,不能一辈子不见人。你跟着我,有机会学着点,倒是你的运气。”她说一句,薇龙答应一句。

梁太太知道葛薇龙的父亲不会同意女儿住到自己家里,薇龙说,爸爸不答应,她就不回来见 姑母了。梁太太说,你自己去编个谎话骗他吧。葛薇龙想说不打算撒谎,梁太太是什么人,不会相信薇龙的这个自作聪明的谎话。梁太太问薇龙会不会弹琴,薇龙说会一点。梁太太说你跟着我可以学习一些交际应酬的功夫,也是你的运气。咱就是说,葛薇龙确实比丫头睇睇要有本领的多,但是,她留在香港住到姑母家不是要念书的吗?梁太太不说给她安排个书房请几个家教报几个课外班,先考虑的是她会不会应酬。

梁太太又道:“你若是会打网球,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。”薇龙道:“会打。”梁太太道:“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?”薇龙道:“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。”梁太太道:“噢!我知道,老长的灯笼袴子,怪模怪样的。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,明天裁缝来了,我叫他给你做去。”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,鸽灰袴短,薇龙穿了觉得太大,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摺了起来。梁太太道:“你的腿太瘦了一点,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。”薇龙暗暗担着心事,急欲回家告诉父母,看他们的反应如何,于是匆匆告了辞,换了衣服,携了阳伞,走了出来,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。睨儿特地赶来,含笑挥手道:“姑娘好走!”那一份儿殷勤,又与前不同了。

梁太太知道薇龙还会打网球,就说帮她定做大打网球的衣服,用她的衬衫试了下尺寸。葛薇龙急着回家把留在香港念书的事情告诉父母,看他们是否同意,试完衣服就匆匆。睨儿特意出来挥手告辞,先前她对葛薇龙可是相当刻薄的,现在呢,薇龙眼看就是这个家里的小姐了,她竟然巴结上了。

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,太阳已经偏了西,山背后大红大紫,金丝交错,热闹非凡,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。满山的棕榈、芭蕉,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,像雪茄烟丝。南方的日落是快的,黄昏只是一刹那,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,那边,在山路的尽头,烟树迷离,青溶溶地,早有一撇月影儿。薇龙向东走,越走,那月亮越白,越晶亮,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,栖在路的转弯处,在树桠杈里做了窠。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,走到了,月亮便没有了。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,倒有点惘然。再回头看姑妈的家,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,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。那巍巍的白房子,盖着绿色的琉璃瓦,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。

葛薇龙沿着上路往下走,这一路的风景,很鲜艳热闹,越走月亮越白,看着眼前的月亮觉得越走越近,月亮就在前头,但走到了,月亮便没有了。葛薇龙觉得迷迷糊糊中若有所失,她对自己的前路也没有把握。回头看姑母家的房子,像古代的皇陵。气氛有点恐怖对不对。

有点薇龙自己觉得是《聊斋志异》里的书生,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,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;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,她也许并不惊奇。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,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,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,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,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。薇龙这么想着:“至于我,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,若是中了邪,我怪谁去?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,她被面子拘住了,只要我行得正,立得正,不怕她不以礼相待。外头人说闲话,尽他们说去,我念我的书。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,自然会明白的,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。”

葛薇龙自己也觉得即将迈进《聊斋志异》里鬼气森森的世界,梁太太的淫靡作风,会不会对自己的名誉有所损害呢?她转念又自信可以做到出淤泥而不染,以后遇到喜欢的人,自然不会相信那些流言。

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,父亲面前,谎是要扯的,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,上海方面埋个伏线,声气相通,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。主意打定,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,她怎样去见了姑母,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,并留她在家住,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。

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,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。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,早已事过境迁,成为历史上的陈迹,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。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,自然与前不同,这次居然前嫌冰释,慷慨解囊,资助侄女儿读书,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。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,薇龙竭力拦住了,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,医生吩咐静养。姑嫂多年没见过,一旦会晤,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,激动了情感,恐怕于病体不宜。葛太太只得罢了,在葛豫琨跟前,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,校长另眼相看,为她募捐了一个奖学金,免费住读。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,脱略惯了,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,听了这话,只夸赞了女儿两句,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,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。

她回到家,跟母亲说了一半的实话,真话是,她去找了姑母,姑母答应资助她上学,但是她没有把自己看到的梁家大宅里的所见所闻省略了。为什么?因为,如果母亲知道梁太太现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,是肯定不会同意女儿接受她资助住进她家里的。

对父亲,梁太太早料到了,葛薇龙是全然撒谎的。

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,匆匆整顿行装,回掉了房子,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,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,依旧跟着回上海去。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,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。薇龙送了父母上船,天已黑了下来,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,向梁太太家走去。

葛薇龙送别了父母,就跟着一个粗做的陈妈上了山,向姑母家走去,睁着眼走近了鬼气森森的半山大宅。

更新于 15小时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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